走進胡順香的展廳,被墻上一句話驚到,“我被判活下去”,下面寫著1988-2018,看起來有點像生卒年代,但是她活生生地撲面走來,黑色大西裝扎住不盈一握的腰身,從側面看,像刀片一樣薄。今天是她30歲生日,這場個展,像年輕藝術家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,也是一次跟過去的告別儀式。
《奧德賽·布萊恩》是個諧謔戲仿的名字,讓人很容易想起荷馬史詩《奧德賽》,一個英勇男性的歸鄉之旅。但是在胡順香筆下,奧德賽·布萊恩是個杜撰出來的女孩子,這個名字是英語“Outside The Plan”(計劃外)的諧音?!拔业纳加谝淮闻既??!?/p>
1988年,胡順香出生于山東臨沂,是一個“計劃外”的孩子。因為“超生”,有很長一段時間,她被寄養在親戚家里,不敢承認自己的親生父母。這種對自己存在的質疑,在童年就深深植根在她的潛意識中,也成為她后來創作的底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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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計劃外”的孩子
作為藝術家里的新生代,經常被人叫成“香香”的胡順香畢業于四川美院油畫系,最早從新星星藝術節脫穎而出?!皬膭撧k新星星藝術節開始,接觸過的青年藝術家數以千計,香香對我來說是一個相當獨特的存在,獨特到我無法忽視她??瓷先ド蛋滋?,卻滿腦子的古靈精怪、胡思亂想,相對于周邊現實的生活,她似乎更多地生活在一個個人想象的世界中?!毙滦切撬囆g節創辦者曾瓊這樣評價香香,從胡順香2011年在新星星藝術節獲優秀獎起,她一路見證了這個姑娘從23歲到30歲的成長和蛻變,“在她的笑容下面,在她的大大咧咧下面,有命運乖張的隱痛和不可思議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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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奧德賽·布萊恩》展覽現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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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奧德賽·布萊恩》也是一個基于個體生命線索的展覽,整個展覽形態像一場靜態的默劇,入場后的小廳墻上陳列著演出名單,每個人物都像嫌疑人檔案一樣,留有正面和側面兩張畫像。奧德賽的母親、父親、寵物貓瓦特依次出場,而作為主人公的奧德賽·布萊恩按照時間軸呈現四種狀態:孩提時代,大約7歲左右;金釵之年,約13歲;破瓜年華,16-18歲;待嫁年華,21-28歲。
演員表對面放了一把椅子,上面“坐”了一件小女孩衣服,藍色布裙和白色硬花邊領傳達出一種詭異,旁邊是血紅色的大柜子。那是胡順香的童年記憶,一有風吹草動,她就得躲進箱子,在箱子里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外面人的腳步。柜子給她提供了某種母體子宮一般的庇護,她展出的來信寫道:我出生在一個柜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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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幕《柜子里的秘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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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覽的主體部分是四個舞臺劇裝置,帷幕拉開,燈光下呈現出香香畫的四幕舞臺劇,一個女人孤獨的成長史。
很難具體說清這些畫面到底畫了什么,一定要歸納的話,它似乎意味著女性成長的四個階段,第一幕劇是童年和家庭關系,第二幕是自我認知,第三幕描述時間的殘忍,奧德賽·布萊恩在這個過程中開始思索衰老與性別差異,第四幕在沖突的頂點突然找到了解決方案:一場手術將女主人公一切為二,一半穿起了黑色西裝,另一半穿起了白色婚紗,奧德賽·布萊恩自己嫁給了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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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幕《鏡子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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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長幅油畫放在一個木制舞臺裝置中,有燈光和迷你的舞臺幕布,可以打開、合上,在四幕劇的中間有另一個裝置,黑胡桃木和黃花梨制成的一個檔案箱,箱子中間是一排醫學切片狀的半透明亞克力板,寫著這出舞臺劇的腳本,而把檔案箱打開攤平,是一個大大的十字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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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幸福的小路上相隔三十米
跟以往的個展相比,胡順香擴寬了自己的語言,從文本、戲劇、繪畫、影像、裝置、空間多個維度介入創作,滿足那種講述的渴望,甚至展覽本身,都像一部藝術電影的小樣或切片,這是這個青年藝術家最有趣的地方。跟同齡的男性藝術家相比,她并不擅長炮制觀念和宏大敘事,但是她有編故事的能力,有孩童一般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女性的敏感、誠懇,那是一條不斷向內走的路徑。
在胡順香以往的個展上,她毫不避諱地多次提起她的戀人,她20歲愛上比自己大20歲的老師唐濤?!拔乙郧白钣憛挼哪腥祟愋途褪嵌d頭加齙牙,結果他就是禿頭加齙牙?!?/p>
她的畫面里經常會出現一個光頭裸背的男人,肉背厚得像一堵墻,那多半就是唐濤,有時候則是她的父親,她給他戴上墨鏡加以區分。
每次她在別人面前用一種親熱的嫌棄說起唐濤,唐濤多半就站在兩米開外,用半是怨偶半是寵溺的眼神盯到她,臉上掛著“老子才懶得跟你計較”的半笑不笑。
唐濤自己也是四川美院油畫系畢業,先后在川美和川音美任教。他是胡順香藝術才能的第一個伯樂。香香說,“我今天會的所有東西,全部是他教的?!碧茲泴λf,你自個兒的兜兜里頭就有一個光環,你只要把它拿出來就行了。老師比了一個把光環扣在她頭上的動作,仿佛加冕。這句話她記了很久,像是被開了光,因為在此之前,她壓根不敢相信自己有才華,也從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一個職業藝術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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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幕《尋找“奧德賽·布萊恩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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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他倆的工作室在一條叫作“幸福路”的小路上,相距不過30米,工作室租在成都近郊的幸福梅林。藝術家在工作的時候像兩只刺猬,不能過于接近地分享同一個工作室,必須分開。胡順香的這間,承擔了更多的生活功能,養鸚鵡,養貓,朋友來了喝茶吃飯聊天,其余就是沒完沒了地畫畫,在青蛙和知了的聲音里各自工作到深夜,一個愛畫畫的人所能期待的最大幸福不過如此。她畫她的生活,畫她養的貓吃掉了她養的鳥,也畫人類的普遍困境,畫孤獨的孩子和永遠在打毛衣的外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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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幕《嫁給自己的女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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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順香的畫并不明媚,相反,它含混、殘缺又模糊,像一個寓意離奇的精怪故事,淡漠疏離的背后總有隱約的暴力、陰謀和不安全的東西。她熱衷于媒材實驗,在營造畫面的物理質感上費盡心思,這些特質,在唐濤的畫面里也能有跡可循地找到對應關系,他甚至教會她用鞋油擦磨出不同顏色仿舊畫框的小把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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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禮懸疑進行曲
展覽上的影像作品是她的最新嘗試,鄰居家的小女孩,會啄人的鸚鵡,火車和嬰兒車,她以十字架形式躺開,并以鐘表走動的方式模擬時間,一部探討身份和成長的片子被她拍得像驚悚的懸疑劇,似乎隨處都有看不見的謀殺。
她也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樣無憂無慮,愛上自己的老師是一件壓力重重的事情,更不要說他們還希望正式結合。雖然香香早已畢業,唐濤后來也離開了學校,阻力依然無處不在。她的父母幾乎是打上門來,表達他們的激烈反對,尤其是她父親,他怎么也不能接受女兒嫁給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,于是他把這個男人斥為騙子、流氓和惡棍。而另一方面,唐濤的母親也并不樂見一個如此年輕的姑娘成為自己的兒媳,生怕在這樣一種年齡不對稱的關系中,兒子最終淪為受傷害的一方。這個姑娘年輕貌美,“一定是看上了你有房子,才跟你好?!?/p>
雙方的父母各自腦補了各種陰謀動機,各種迫害妄想,下了各種有罪判決,唯獨沒有推斷過愛情。愛無法被看見,被論定,被證實,愛是一種懸疑。
社會規范和倫理之外的選擇和被選擇,審判和被審判,這是胡順香個人生活里的大線索,也自然而然成為她創作的母題。香香一手策劃了《奧德賽·布萊恩(Outside The Plan)》這場展覽,這個準備工作耗時數年的展覽寄托了她許多漫長的期待,她將之作為自己的成長禮和告別儀式,各路朋友在她30歲生日當天進入展廳參觀道賀,現場人頭攢動,穿著黑西裝的她熱得自帶腮紅:我感覺今天我像是在結婚。
在她的第四幕舞臺劇里,畫面里的婚禮場面是一場手術,但是手術臺周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,看起來卻一個個都很像屠夫。
她不能策劃的是,在展出的展訊文章里,披露了她跟唐老師已經結婚的消息,這些展訊在朋友圈傳來傳去,最終,信息的小溪流淌到了山東老家。在此之前,她的出生是一個秘密,現在,她的婚姻是一個秘密,父母們都還蒙在鼓里,她和唐老師也無法舉辦婚禮。展覽消息出去之后,父母們的反應遠比藝評文章來得更快、更猛,家人們暴跳如雷,“你你你!必須馬上跟他離婚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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