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銓在他的小飯桌對面掛了一幅小字:“自落低微”。掛得很低,跟坐著吃飯的位置視線齊平,甚至都不能算掛吧,就是貼在了冰箱的側面,字也沒裝裱,沒有托底,窄窄一小條,被冰箱上垂下來的一叢綠蘿遮掉了風頭,是真正自落低微的一幅《自落低微》。字是畫家章燕紫給寫的,典出吳大羽,這位長期被冷落、被遺忘的大師在給弟子吳冠中的信中寫道:隱忍斗室,自落低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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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美國灣區致敬中國傳統
作為40年代生人,梁銓早在1978年即留學美國舊金山,他所在的地方當時正是“灣區具象藝術運動”的前沿陣地。跟美國東海岸“暴力”化的美學趣味不同,西海岸的風格更加抒情,講究色彩,理察德·迪本科恩(Richard Diebenkorn)、艾爾莫·畢夏夫(Elmer Bischoff)、瓊·布朗(Joan Brown)這些灣區藝術的代表人物大多從學院派的人像畫脫胎而來,早期也都受到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,最終形成了半抽象的具象表現主義。
《江南》1985色、墨、宣紙拼貼139cm×139c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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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美國之前,梁銓對抽象藝術并沒有格外的興趣,他喜歡塞尚,尤其欣賞塞尚在空間排列上那種詩意的合理性?!拔耶敃r也不想學抽象,我要學版畫,版畫有配方,有計劃,可以說是一門技術,回國之后能找到一碗飯吃。當時我認為抽象是亂畫,是用不著學的?!?/p>
1982年碩士畢業作品《向傳統致敬》,被視為梁銓在貫通中西藝術語言上的一次有力嘗試,他挪用了中國晚明陳洪綬《水滸葉子》木刻版畫里“浪里白條張順”的殘片,加入銅版畫技巧,撕紙和染色營造出塊面構成,這也是梁銓最早的抽象實驗,香港M+后來收藏了這一重要的階段性作品。
《跡》2007茶、色、墨、丙烯、宣紙拼貼60cm×90c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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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實際上當時思想還是比較零亂的,思想要靠大量的藝術實踐來整理,初到美國,突然之間得到的信息太多,另外條件也不夠,沒有工作室,也沒有充分的經費去買材料,藝術探索要‘蹂躪’大量的材料,在美國材料多貴?!痹谂f金山藝術學院,課余需要打工來養活自己,大量的藝術實踐,都是在他回國之后才展開的,“國內材料便宜,你占有了大量材料,你不在乎這些材料,你才可能嘗試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我們當時在國內的工資只有三、四十塊錢,美國一支顏料就要三四十塊錢,你一筆一下,連擠顏料都不敢這樣擠的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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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好東西從不一驚一乍
梁銓在附中學美術的時候,班上有個同學是潘天壽之子,每次去同學家,都看見潘老在桌邊畫畫、寫字,但是這幫孩子都不去看潘老畫畫,而是爭著翻看蘇聯的美術雜志?!耙驗楫敃r潘老是蘇聯某個藝術院的院士,每個月都有蘇聯藝術雜志寄給他,1964年中蘇關系已經不好了,在外面看不到蘇聯繪畫了。以我們少時狹隘的角度,以為蘇聯繪畫最高,根本不知道美國和歐洲是怎么回事。在潘老家還能看到蘇聯雜志,真是如饑似渴地看。其實都是帶有政治色彩和插畫感的繪畫,現在回想起來,真正的大師其實就在身邊,反而視而不見?!?/p>
少年時在上海美術館看到黃賓虹和林風眠的展覽,沒過多久,這兩位就遭到了批判。很多年后他看到中國的古畫,看到王蒙、范寬和倪云林,他想,還是年輕的時候沒見過多少真正的好東西,如果當年這些古畫都在博物館里,都可以看見,那么他會學國畫,而不是學西畫。
“當時在附中,我的老師是倪貽德的學生,從日本、法國留學回來的老教授,但是他們沒有發言權,都一聲不響,文革前就已經靠邊站了。風頭健的都是蘇聯留學生,他們從蘇聯帶來一些作品,其實都是課堂作品,但是充滿異國情調,顏色很鮮艷,用筆很豪放,吸引了很多的年輕人,青年人很容易被那些最廉價、最能抓眼力的東西吸引,以為那個才是最好的。覺得留日、留歐的那些老教授,用筆都哆哆嗦嗦,薄薄的,不過癮?,F在看來都是好東西,內在的,不驚不乍的,要看上很多遍才能體會的好東西?!?/p>
如今他聽古典交響樂,依然覺得俄國人的感情太外露了,他心目中的古典交響音樂家名單上,巴赫是毋庸置疑的頭把交椅。貝多芬是渲染得過分,肖邦是優美得過分,柴可夫斯基更是情感激烈得過分。激情雖然也有激情之美,但是只能一次兩次,并不耐聽。
音樂像是一種數學,他從音樂中聽出跟繪畫的共通之處,跟處理畫面的空間關系如出一轍。畫面上,有些地方是背景合唱團,有些地方是女高音,有些地方是第一小提琴……前后高低,此呼彼應,宕開一個錯落有致的空間。
《千里馬》2011茶、色、墨、宣紙拼貼90cm×120c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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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曾在故宮博物院看到一幅唐伯虎的畫,山水之下,一群小小的人兒在趕路,頂部幾個山峰,都是粗略的勾線?!皫讉€山峰幾根線,要多破有多破,要多枯有多枯,要多難看有多難看,反正是破毛筆畫的爛線,旁邊寫著唐寅的字,大書法家怎么會出這種線條?百思不得其解。轉了一圈回來,從遠處一看,明白了!那幾個山,前景、中景、后景,中間相差二十公里,如果畫得很飽滿的話,后面的山就跑到前面來了?!彼R上懂了,古人是有空間觀念的。再到其他名畫中去找印證,“倪云林對畫里面前面一棵樹、后面一棵樹是有感受的,這里相差五十米,這里相差一公里,他畫的過程,就在這個意境里游弋。但是從清‘四王’開始,就不太講空間觀,只講畫面的趣味了,講究色彩和結構,玲瓏剔透,轉來轉去。從王蒙,變成王原祁??淳植慷己芷?,但是前景、中景、后景,擺在一起總覺得不對?!贝笞匀粶羡挚v橫的高山流水,演變成文人案頭把玩的小品,大格局演變成小情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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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格尼絲·馬丁和勞申伯的風水輪流轉
1982年回國之后,梁銓在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任教,求新求變的八五美術新潮運動還未發端,但社會上各種西方思潮已經開始涌動。當時中國的版畫手段非常有限,大多只有木刻版畫,美院里雖然有石版畫,但石頭都是解放前留下來的,做一塊,少一塊,沒有石版油墨,銅版更是罕見,版畫系買銅板還要到浙江省戰略物資辦公室去申請。
當時中國美術學院延請趙無極來給在校老師授課,趙先生不善言辭,他告訴他們,畫家既然選擇了畫畫,就要把嘴巴關掉,把自己變成啞巴。趙無極也是在到了法國之后,才領會中國藝術的精妙,“趙無極在杭州藝專上學的時候,對國畫不以為然,上課畫了一根地平線、畫了一個圓圈就走了,差點被潘天壽開除。但是趙無極骨子里有中國文化的滋養,保羅·克利的那種線條,趙無極一下就抓住了,只有中國人才能理解保羅·克利的線條?!?/p>
梁銓一度也受到保羅·克利的影響,他反復研究分析保羅·克利的原作,“他用很多蠟紙,是鋼筆刻在鋼板上,蠟紙印刷出來,再涂淡彩,蠟紙的質量不好,造成斑駁的感覺,加上鋼筆在蠟紙上刻出的線條,有一種拓碑的感覺,這是材料造成的。他可能是偶然中發現了這種方法,當然這種趣味是高級的,是屬于中國的方式?!?/p>
當時另一件影響中國當代藝術的事件是1985年勞申伯在中國美術館的大展,他使用絲網和拼貼的手段,沖擊力比霓虹燈更加強烈。各地的美術青年,朝圣一樣來到北京,去看勞申伯。梁銓還記得當時看到作品時的激動,那些印在鋁板上的畫,質地挺括,泛著一種暗暗的銀色,漂亮又高級,油墨講究,視覺豐富。勞申伯陣仗如同超級巨星,帶了一個保鏢團隊,全部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美國英俊少年,穿著到中國之后買的軍棉襖,在美術館里很酷地蕩來蕩去,梁銓和梁紹基擠在人群里,等著向勞申伯討要一張帶有簽名的海報。
“現在再看勞申伯,覺得不純粹了。誰能想到,勞申伯在中國美術館大出風頭的時候,老太太艾格尼絲·馬?。ˋgnes Martin)在美國沙漠里面默默無聞地畫著那些線?,F在你看,局面翻過來了,那個老太太現在像圣人一樣,勞申伯也就不過如此吧?!绷恒尯髞沓3_@樣告誡自己,人皆有局限,不要羨慕別人去了威尼斯雙年展,得到這個獎那個獎,也許未來某一天再回看,也不過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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抓住自己的頭發,往高處拔
在中國畫抽象,常常要做好長年坐冷板凳的思想準備。近幾年雖然有所謂“抽象熱”,但跟具象市場的海洋比起來,抽象依然只是小小的孤島。梁銓說,想想真幸運,因為一直賣得不好,反而把畫都保留了下來,不像那些很暢銷的畫家,作品都散落了。他戲言:八九十年代臺灣畫廊到內地來發掘畫家,在四川不要周春芽,在杭州不要梁銓?!八麄儾幌矚g?!?/p>
90年代初,他在香港做展覽,作品一幅都沒賣掉,看見香港花花世界,指望能掙一點錢給老婆孩子買東西,回家好有交代,結果很失落。畫廊跟他說,“梁老師,你的畫格調太高,很難賣啊。能不能把格調弄低一點?”
后來終于要賣掉一幅,那幅恰恰也是他自己最喜歡的,選出來作為展覽畫冊的封面,蔚藍底色上的一匹白馬,質樸又夢幻。藏家是位年輕的小姐,他很激動,不由將對方引為知己。他問她:你為什么要買我這幅畫?
對方的回答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,小姐說,“因為我屬馬?!?/p>
最后交易也沒成功,那幅畫還是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梁銓。
“后來有一天我頓悟了,拍著桌子,覺得很激動。我想通了,不是我格調高,是我格調還不夠高。我如果格調足夠高的話,我早就是畢加索了。我應該抓住自己頭發,把自己盡量往高處拔,能往多高就往多高,千萬不要考慮這張畫人家要不要。那個心結一解開,馬上人就自由了。我要追求更高,畫廊講什么,與我無關?!?/p>
2000年前后,梁銓的藝術風格又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轉變,其源頭來自整理老家時無意中發現外婆使用多年的一塊搓衣板。規則的橫向條紋,因為水的侵蝕、人力的搓磨,肌理上發生了變化,受力最多的部分,已經薄到快要通掉,其余地方也斑駁滄桑。他的創作也因此受到啟發,從之前的“寫實時期”、“重彩時期”演進到“空寂時期”,這一時期的作品常常通體素白,僅有重疊的毛邊宣紙拼貼線條和微妙的色彩變化,甚至用茶漬和咖啡漬,形成斑點和墨塊。雖然是幾何抽象,意境上卻力求向中國古典山水靠攏,仿佛要把中國千年文人士大夫清高、淡泊的精神加以提純和萃取,很多作品直接取名自古代名畫,比如《瀟湘八景》,比如《清溪漁隱圖》,希望上溯董源、李唐,回歸平淡天真。
梁銓曾說:“面對這神秘的世界,我無力爭強,就只能示弱?!?/p>
《瀟湘八景》之2016-3 2016色、墨、宣紙拼貼120cm×90c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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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他的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掛著外婆的搓衣板,顏色暗啞,完全像一幅未經修復的古畫,旁邊是他收藏的德庫寧的小稿。德庫寧和湯伯利,是他最為鐘愛的兩位抽象大師,尤其是湯伯利,他那些圈圈式的涂鴉,神秘的書寫性中保有一種真正的文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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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畫
長期沉默、低調的創作生涯,讓剛剛跨入古稀之年的梁銓仿佛經歷了淬火,市場表現也節節走高。他有時跟藝術界的后生晚輩開玩笑,“名利誰都想要,但是吃相不能難看?!贝丝?,他正在他深圳的斗室里,醞釀著又一次畫面上的變化,靜寂空無的白色十年之后,跳躍的薄荷綠開始回到他的畫紙之上。
大約十來年前,他開始養一只吉娃娃狗,是別人養了又不想要,丟給他養的。這條狗現在已經很老了,雖然長了一張娃娃臉,但是老到連東西都吃不下,肚里鬧蟲,常常嘔吐,梁銓得半夜幾次爬起來給它喂藥。自從養了這條狗,他和太太就再也沒有結伴出去旅行過,每次總得留一個人在家里陪狗?!肮废褚粋€弱智的小孩,只有一歲多小孩的智力,它又聽不懂什么臨時寄養,只知道你愛不愛它,你要不要它。你把它送到寵物寄養店里,你不在的這幾天,對它來講就是你不要它了,它就吃不下、睡不著?!?/p>
吉娃娃非常粘人,每天只要梁銓一醒,它就要起來跟著主人走。老狗夜里睡不好,為了讓它多睡一會兒,梁銓即使早上醒了也假裝還睡著。
梁銓說,養狗跟養孩子不一樣,孩子大了,世界就是他的,但世界不是狗的。他有一次接受視頻采訪時說,“對狗來講,我們就是它的上帝,我們就想盡量對它好一點。希望我們的上帝也能對我們好一點?!?/p>
他真的對狗太好了。晚上睡覺,小狗睡在床上,老梁睡在地上,因為這樣半夜狗不舒服的時候,喊人就比較方便。
生活因此很簡單了,喝茶,畫畫,照顧狗。他并不高產,每年畫三十幅左右,幾乎每件作品在完成之后都會經過長時間的放置,反復打量,然后再做修改,作品也需要靠時間去淬火。然后,三十幅之中有約一半的作品,會被他銷毀,只有十五六幅保存下來。
——“一幅畫如果兩年了還改不到滿意,就判死刑了,必須銷毀,流出去會難為情。我就把它們全部撕掉?!?/p>
——“會心疼嗎?”
——“不心疼,銷毀的感覺好像整個人都升華了,如虎添翼,好像貪官把證據銷毀時的那種快感?!?/p>
——“但是有的畫家,事后看看照片,覺得其實畫得還可以,會后悔一時手快把畫撕了?!?/p>
——“這完全可能,但是有什么辦法呢?都過去了。這個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畫的?!?/p>
在我們聊著這些的時候,犯嘔吐的吉娃娃像個病孩子,被梁銓抱在懷中安撫著,但它分明感受到主人的注意力被眼前這個不速之客霸占了,于是全程怒目圓睜,對我發出怨憤的、爭寵式的吠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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